绝色

【宇日俱曾】暗物质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

 

隔着透明的船舱玻璃看过去,整座银河都呈现着一种静默而深刻的美丽。但说实话,漂流值勤的生活属实是枯燥得厉害。如果是刚工作上岗那会儿,我能搬个小板凳趴在窗边对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星球和奇幻绮丽的物质一看就是一整天,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缺一样垂涎于它们的灿烂与荒诞。但现在已经是我入职的第五年了,我早就理解了那些看似神秘的天体其实不过是些有着各自形状和轨道的固体或者气体,藏在流转明暗的光影和虚无里,像我一样苦逼地遵守着残忍的宇宙法则,沿着预设的轨道,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流浪……

我对这片宇宙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向往大概在我工作的第三年就已经基本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无法逃避的颓丧和漫长的无以排遣的孤独。

航程漫漫,百无聊赖,当我即将结束航行的时候,如果非要写些值得记录的事情去冠冕堂皇地拼凑一本回忆录的话,我会写清起始与终了的精确时间,写满我的贪婪、厌倦和解脱,写因能量场崩坏而即将熄灭的荒芜却壮阔的星系,写热烈孤勇地亲吻碰撞碎裂后再融合的天体……

还有我曾遇到过的那颗特别而美丽的星球。

 

那是一颗被暗物质囚禁着的星球。

 

我途径那片陌生的星系的时候正在打哈欠,我毫无形象地张着嘴伸着懒腰地向船舱窗外瞥了一眼,然后我就立刻被它和它周遭环绕的暗物质吸引了目光。我看到飘游的暗灰色的粒子云像蒙落在昂贵艺术品上的不堪尘灰一样状若无赖地缠绕和挟裹着这颗星球,用自己的存在改写了它的轮廓和光芒。但即便如此,哪怕仅凭这样模糊而斑驳的遥望,我也依然可以确定,被藏在暗物质海下的它一定璀璨而耀眼,金色的,明亮的,温暖的,年轻的。

于是我忍不住短暂地停下来,远远地欣赏了它一会儿。我感到很惋惜,但也不得不承认,事实往往都是如此:越是光明的东西越容易招惹黑暗,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容易沾染污浊。

我站在那里真情实感地为这颗可怜的星球默默哀悼了三秒,然后决定启程离开。

就在这时,我听到我的宇宙对接频道里传来了不太稳定的讯号声。

 

我很意外,这些暗物质竟然没有干扰甚至屏蔽这颗星球向外发出的讯号。

 

所以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讯号有些断断续续,还间混着滋啦杂音,但这并不妨碍我隔着暗物质群去聆听他。他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有种沉沉的温温的湿度,像春水流进耳朵,淌过大脑的沟壑,融化在毛孔和血液。

 

我听出来了,他在哼歌。

 

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也不熟悉这首曲调,但我觉得他唱的有些好听,正巧我最近听我自己的歌单听得够够的了,所以我有意多听了一会儿。其实他哼歌的声音很低,感觉很放松很随意,像是在哼给自己听。

可是他开了宇宙频道。

这有些矛盾。

因为至少在他身边这片空旷而荒芜的宇宙里,除了以极低概率无意路过的我,再没有谁能接受到他的频道讯号。

所以我猜,也许他就是在苦苦等待一个像我这样可以听到他的人。

但也许,他不过就是在帮自己打发这漫长的一个人的时间。

我很懂后者的感觉,因为我也会经常为了打发时间而做些听起来或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事情。

我以为这共通的亘古的沉重的孤独感能够让我和他比较顺利地交流——就像两个同病相怜的病友一样。

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很明显,他病得比我严重。

他很多话我听不懂。

我不配。

 

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在默默地倾听。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总是潮水般起起落落,有些时候他很正常很安静,但也有些时候,他似乎很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就像火山需要爆发,洪水需要决堤,新芽需要生长,而树木需要死去。

当他想要倾诉和宣泄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健谈,变得饱满,甚至变得有些幼稚而烂漫。

 

他会忽然兴奋地描述某颗从我们之间坠落的天体,会许多次地陷入对某些已经离开的星球们的追忆,也会很突然地聊起那次将这片星系变得如今这般更加荒凉和孤单的大爆炸,甚至还会喋喋不休地抱怨星球内核哪次剧烈得让他后怕和心悸的动荡。

他说那些坠落的天体带走了他很多嘈杂的梦境,而那些离开的星球却给他留下了更多美丽的伤痕;他说只有越发荒凉的宇宙才越发映衬出他的耀眼和明亮,而经历越多次可怕的动荡,他才越能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那苟且残存着的鲜活的生机。

……

 

其实每次聊天的起始和主题几乎都取决于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应该是在同我讲话,可有时候又觉得他并没有。因为他聊起的很多事情都属于除他以外无人知晓的过去,而他也从未表示过他需要我的反馈和回应。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我很少打扰他的回忆,也很少向他表露我自己,但我却越来越深地被他和他的故事所蛊惑,对他有了更多的沉迷和疑惑。

我常常意外于他说话的内容和流露出的情绪之间呈现出的那种诡异而违和的矛盾性——他总是用比较轻松甚至诙谐的方式聊起关于坠落、别离、伤疤和危险的话题,却用比较悲凉甚至痛苦的方式提及关于梦想、美丽、温暖和平安的话题。

 

他用勉强和无望来修饰未来和生命,却用温柔与深情去描述毁灭和死亡。

 

“他很好看,身材也很好,被很多人喜欢。”

“他很厉害,会很多东西,拥有很多技能。”

“他很神奇,好像有很多很奇怪的经历。”

“他很平凡,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很幸运,遇到过那么几个很好的人。”

“他很倒霉,遇到的并不都是很好的人。”

“他很讨厌,总是搞砸很多很多事情。”

“他很用心,愿意努力做好某件事情。”

“他很像一只黏人的宠物。”

“他很会跟人打架。”

“他很喜欢听歌。”

“他很温柔。”

 

他的故事总是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断裂感和浅浅的幸福感,掺杂着落日般的枯朽辉煌与新月般的苍白清朗,既笃定又迷茫,既脆弱又坚强。

我想他可能是被困在了这片暗物质中太久了。

他也许一直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呼救。

 

但我救不了他。

我不敢穿过那片死寂而危险的暗物质。

 

我只能第无数次近乎着迷地看着这片环绕着这颗星球的暗物质。

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以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不快不慢的速度绕着这颗星球反复航行,我获得了我能获得的所有关于这颗星球的数据,也同样认真地观察和研究了这片庞大的暗物质群。

探测系统发回来的数据显示,这片宇宙发生过几次危险系数不一的爆炸,这颗作为星系中心的美丽星球能量曾经极不稳定,好像随时都有失控和崩溃的可能。

 

时空痕迹分析表明,这里曾存在过另一颗星球。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轨道重叠,也许是被这颗星球的引力所捕获,总之在某个时刻,一颗新的星球进入了这片星系。他的到来平衡了这里的能量场,让着整片星系变得更加丰富和安定。

是他带来了这片暗物质。

 

“他经常让人觉得又无奈又捉摸不透。”

“他有时候很乖可有时候脾气又很臭。”

“他好像对我有着无限的偏袒和包容。”

“他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不是很聪明。”

“他哭鼻子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他说希望我能做个天真快乐的小孩。”

“他其实要比我想象中的更容易受伤。”

“他把他所有的勇气和脆弱都给了我。”

“他说他最惶恐却也最渴望能被我爱。”

“他说在我放弃之前他绝不会先放弃。”

“他说他愿意把他拥有的一切都给我。”

“他原来真的比我以为的还要更爱我。”

 

探测器没有找到那颗后来的星球。

他也许离开了,但不太可能。

因为他留下了这片暗物质。

 

在宇宙规则的限制下,他很难在脱离了属于自己的暗物质后还能稳定地离开。

甚至存在。

 

更何况他原本正在渐渐地融入这片星系。

 

我坐在船舱窗前,手里捧着的冰凉的显示器屏幕正静静地发出清冷的蓝色光芒,系统数据显示这片星系现在十分稳定,虽然这颗星球的核心还是会偶尔动荡,但这片暗物质很好地中和了他的能量场。

看着那些璀璨的光芒温顺地融化在晦暗的粒子海里,我忽然想到,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片暗物质,这颗星球才会如此美丽。

 

也许他最终融入了这片星系。

 

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想通了一些事情。

 

故事的最终结局是别离。

 

离开之前,我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大量大片凌乱而破碎的冷暗粒子,无序而浪漫地笼罩着这颗美丽的星球。自体发光的星球的光芒揉碎在每一颗顽劣而自由的碎片上,以致于这些本不该发光的弱相互作用物质竟也泛起了微弱而黯淡的银色的浅光。

远远望去,像为这颗星球佩戴了一个温柔而隐秘的光环。

 

那是一颗被暗物质拥抱着的星球。

 

“我知道我再见不到他了。

但他的引力仍在。

他永远地改变了我的星轨,

他组成了我的宇宙,

他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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